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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坟

尔新 青衣仙子 2021-12-25


前些年,身居台湾的八叔,在数十年音问渺茫之后,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故居祭扫祖墓。他匍匐在荒草丛生的坟前,焚香叩拜,涕泪交流,其内心之痛切,其情感之真诚,让与他同道祭奠亡灵的弟兄和子侄辈们久久难忘。
祭祀完结之后,发生了一点不太愉快的事情,八叔竟指责起我们对祖坟的冷落来了。这是不消说的,单看那坟茔草率的模样,即可知我们是在如何的经营了。一切的解释和推诿皆属多余,八叔只相信眼见的事实。
实际情形也确是如此。曾经有相当长的时间,上坟属于封建迷信,是不能公开进行的。父辈们也只能偶尔走走,在我,认真说来就一次也没去过。祖父逝世时,我刚好十岁,正是公社食堂办得非常红火也非常让人饥饿的年代,据说请人抬丧别人都答复没有力气。后来还是九叔带了些钱粮回到乡下,才将祖父的丧事作了一个了断。
其后不久,祖母也溘然过世,依旧由九叔出面才得以料理。我父亲为此一直心怀内疚,晚年还常常提说。不过处在当时的环境,这也实在怪不得他。打我能记事起,他就一直为从前开过一家药房而惶惶不安。弄到后来,不但完全失去职业,远走他乡,就连基本的政治地位也成为问题。当时全家十余口人,都得靠他拿钱养活。自顾尚且不暇,又何言其他。
但父亲其实是很重感情的。那年他从省城回来,特地去给魏爸爸上坟。魏爸爸是父亲的同门师兄,死时年仅四十三岁,就葬在王浩儿对面的山上。记忆中那是个很寂寞的所在,周围有浓密的杂树和荒草,隆起的新坟就坐落在坡下的一块平地里。
现在还能感觉父亲当时心情的沉重。他先是在墓前久久站立,反复注视那座隆起的土堆,似乎在说服自己接受一种无奈的事实。之后就绕着坟地转圈,往坟上垒得凹凸不平的地方填补泥土。直到满意了,这才蹲下身来,拿预先悄悄打制好的一叠纸钱,一张张的点燃,又一张张的投入火中。后来父亲叫我过去给魏爸爸磕头,我就怎么都不愿意。那时我大约十一二岁,对死亡并不理解,潜意识里总觉得这是一种迷信——父亲终于也就不再勉强。
往后的日子,一家人都活得忙迫,父亲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。我自己倒是渐渐长得大了,就不断听人说起上坟是一种迷信。这观念后来变得根深蒂固。待当完“红卫兵”又做起知青来的时候,但逢见到乡下人偷偷摸摸地拿了纸钱焚烧,我总嘲笑他们糊涂。
在如此“居高临下”的了望中,流水也似的光阴,却也将一个二十来岁青年的航船,推到了靠近年逾不惑的码头。此后三年,家难频仍,迭遭变故。先是身板硬朗的父亲,出乎意料的病逝。当我收到电报,由渡口赶往成都,竟是在火葬场与父亲作永久的诀别。原以为父子间还有交流的机会,如今却只能从栅栏外,默默地看着他走向另一个世界。
大约三十年前,我在乡下老家的堂屋中,看见祖父躺在一张门板上,头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帽,额头上插着一方草纸,就拿它遮住祖父那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。如今他的儿子,我们的父亲,却是躺在一辆移动的焚化车上,被缓缓地送入焚化炉中。这殊途同归的遭遇,也是我们将来必须面对的结局。置身于那种特定的环境,我第一次意识到“死亡”这个字眼,并非只是别人家的痛苦,也是上苍对于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安排。
现在回忆起来,这所谓意识的内涵,却也是那么肤浅。直到又过了一年,当唯一的妹妹死于癌症,我才真正理解死亡除留下痛苦外,还卸给生者以无可补救的忏悔。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她更好的妹妹,但我知道她是我不可替代的妹子!她一生坎坷,读书不多,连小学都没毕业。她曾被别人领养过几年,后来才知道那户人家并不善良,她在那儿受尽虐待。又其实原本是打算将我抱养给别人,只是因为我断然的拒绝,才让她坠入了痛苦的深渊。但她长大后从未责备过我,也从未埋怨过家庭。
她十五岁便外出谋生,做临工不知变换过多少工种。30岁时改作服装生意,走南闯北,居然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商业目光。母亲晚年疾病缠身,卧床不起,都是她在照顾。兄弟朋友间谁有难处,无须言语,她自会出手援助。可惜天不佑人,正是她一生如日中天的时候,却不幸身患绝症。即便在乳房切除手术之后,她还南下广州深圳,采购服装。对于我们的提醒,她总是说:“我没有事的,你们不用担心。”
1990年夏天,我回到乐山,妹妹也不复再见。我突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至为愚蠢的错误!在妹妹与病魔生死搏斗的最后日子,我竟然没能请假回来看她……我当时一门心思只想着替她攒钱治病,却不曾料到汇款寄到她手中时,也就是她离开人世的前一天。后来母亲告诉我说,妹妹接到汇款单时,说话已经异常吃力,但她仍然反复叮咛说:“退给他,把钱退给他。他们也不富裕。”
我至今常常在想,假如我能在妹妹离开之前,用那攒下的钱,买一辆轮椅,推着她四处走走,再多看一眼这美丽的世界,我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抱憾终身。
今生今世,我不会原谅自己!
追悔之余,我叮嘱大哥,无论如何,也别让这种揪心的遗憾,在母亲身上重演。然而我又错了,死亡的降临常常是不能预约的,母亲离开人世时,大哥正在上班,我收到的,仍然只是一封电报……
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!
可这上天也委实太不公平!
我总在猜想,这冥冥之中,一定有一只不受我们意志支配的手,她在卸去死者痛苦的同时,也把另一种痛苦传递给了我们。
此后的日子,我就常常生活在一种自责与忏悔交替的内疚中。我明白欠父母与妹妹的太多,却又永远无法补偿,这悔恨的情感渐渐淤积起来,又渐渐沉重到不能自已。终于在七月里的一天,一种想要诉说什么的愿望,促使我走到了母亲的坟前。当我为母亲拔去坟地周围杂乱的荒草,插上点燃的香烛,留存于脑海深处的记忆,顿时在这一刻放大出来。父亲当年在魏爸爸坟前所经历的情感起伏,在我数十年后,终于有了一个答案。
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”。从古至今,阴历三月的祭扫祖墓,悼念亲人,那实在是洗涤灵魂的一场集体仪式,也是我们自身良知的绵绵延续。
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传递,先辈传给我们,我们再传给我们的后人。
无论如何,对于亡者,我们总有歉意,总有应尽而未尽的孝道或者责任。这些歉意和责任,已经永远无法补救,唯有通过上坟才能换得心灵的救赎,让淤积了一年的内疚得到释放,重新归于平衡。
别人如何我不清楚,但我站立于母亲坟前,耳闻阵阵松林的涛声,我会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宁静。
远离了尘世的喧嚣,忘却了利益的搏斗——其实生与死,原本只是一步之隔。
她们在里头,我们在外头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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